朝陽探秘

濁世翩翩癡公子 嘔心瀝血寫悲秋（下）

文/張松

　　蒙古族文學大師尹湛納希一生著述甚豐，他的不少作品在海外廣為流傳，尤其是他耗費20年光陰寫作的《大元盛世青史演義》被贊譽為蒙古族的民族教科書。他的作品為何散發(fā)著這般經(jīng)久魅力？為何有學者將其喻為“蒙古族的曹雪芹”呢？

初創(chuàng)《雙鵑記》 才露尖尖角

　　尹湛納希創(chuàng)作的第一篇愛情小說，名為《月鵑》（也被譯作《雙鵑記》），那一年他才18歲。《月鵑》是一部六回的章回體小說，取材于他本人的一段真實往事?，F(xiàn)實中的尹湛納希赴王府求婚，因公主早夭婚事告吹。他欲投靠王府轉(zhuǎn)換門庭、仕途騰飛的夢想也無情破滅。在這部小說中，尹湛納希以主人公凌珠得娶王女，成“國家之玉柱”的大團圓結局收筆，圓了自己碰壁現(xiàn)實的悠悠憾夢。這部小說在藝術上略顯稚嫩，但在細節(jié)描寫、情節(jié)設置等方面，已顯示出尹湛納希的寫作才華。

　　長篇小說《紅云淚》是尹湛納希創(chuàng)作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故事取材仍為尹湛納希在喀喇沁王府求婚未果的那段凄傷往事。小說中豐神俊朗、才華橫溢的如玉公子對勃滿王爺?shù)亩〗阕鲜绠a(chǎn)生了愛慕之心。二人雖定親，卻不料紫淑因病夭折，使如玉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兩年后，“如玉好似一位仙人，視世間萬事皆為空，關起門來，服侍老母，收起衣襟，觀賞花卉，與筆墨為友……”故事到此結束。

　　尹湛納希晚年曾評點過自己筆下的這位如玉公子，“《紅云淚》中的如玉公子，也就是璞玉公子的第七子尹湛納希。”

相思“一層樓” 圓夢“泣紅亭”

　　《一層樓》與《泣紅亭》是尹湛納希的代表作，這兩部作品的男女主角均為才子佳人，故事梗概一脈相承，最終以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大團圓結局收尾。在世人眼中，這些小說純屬虛構，若了解尹湛納希的生平，則不難發(fā)現(xiàn)，小說的字里行間、人物的一顰一笑，都帶有作者的影子。

　　《一層樓》和《泣紅亭》是兩部情節(jié)前后承接的姊妹篇。

　　《一層樓》的故事，大約發(fā)生在清嘉慶十年至二十四年間。作品主要寫的是賁侯之子璞玉和他的表姐爐梅、琴默、圣如之間的愛情悲劇故事。這三位小姐都長期寄居在賁府，從小與璞玉青梅竹馬，皆產(chǎn)生了深厚的感情。賁母看中了琴默，賁侯看中了圣如，賁府僅此一子，璞玉只此一身，父與母分別私下為其訂了婚。而璞玉心中愛慕爐梅，一心不分離。后來，賁侯又為璞玉高攀了頂頭上司蘇節(jié)度使之女蘇已。璞玉被迫與蘇已成婚。然而婚后不久蘇已病死，爐梅等三位小姐也都四處飄零。

　　有學者曾將《一層樓》與《紅樓夢》中的人物做過形象對比，認為璞玉即賈寶玉，而爐梅、琴默、圣如三位賁府女子類似賈府中的林黛玉、薛寶釵、史湘云。

　　《泣紅亭》以璞玉夢中尋訪爐梅、琴默、圣如三女的行蹤而展開情節(jié)。此時，爐梅的未婚夫是一個年過半百、專營海外貿(mào)易的“洋商”；琴默的未婚夫是一個丑陋不堪、駝背口吃的呆子；圣如未婚先寡，孤獨度日。爐梅、琴默二人都眷戀璞玉，不滿家庭的包辦婚姻。成親前夕，爐梅女扮男裝，星夜逃走。琴默則投江遇救，流落他鄉(xiāng)。經(jīng)種種人生變故，后來都在杭州巧遇璞玉。這時，賁侯恰好被朝廷任命為江浙海防使，璞玉也被授予二等侍衛(wèi)銜，賞戴孔雀花翎。父子先后下江南赴任，途中巧遇圣如等三姐妹。經(jīng)過種種艱難曲折，苦盡甘來，小說最后以璞玉擇吉日與三姊妹拜堂完婚的喜慶結局告終。

　　據(jù)考證，《一層樓》的基本情節(jié)是取材于尹湛納希之父旺欽巴勒青年時代的愛情和婚姻經(jīng)歷。作品的核心人物璞玉，正是尹湛納希的父親旺欽巴勒的人生投影。

　　《一層樓》書稿一經(jīng)披露，立刻引發(fā)軒然大波！書中的三位女主角之一的孟圣如，取材于尹湛納希生母滿優(yōu)什卡。滿優(yōu)什卡震怒了！兒子竟然將父母年輕時代的愛情和婚姻不幸寫成小說，將父母心中的痛苦和屈辱重翻出來，讓千人看，萬人傳，永留人間，這在滿優(yōu)什卡看來，實屬大逆不道！

　　滿優(yōu)什卡本想以家法處置尹湛納希，給尹湛納希帶枷，命仆人鞭打他，逼他削發(fā)出家。后經(jīng)尹湛納希的兄長貢納楚克的百般規(guī)勸，滿優(yōu)什卡才收回成命，饒恕了尹湛納希。為平息母親的憤怒，尹湛納希做出承諾，不再撰寫有關忠信府往事的小說。此后，他便專心致志地續(xù)寫父親的未竟之作《大元盛世青史演義》。

“演義”抒情懷  期盼賢君出

　　《大元盛世青史演義》簡稱《青史演義》，原計劃寫120回，至元亡為止，現(xiàn)出版69回。尹湛納希在書中對成吉思汗及其將領、部屬傾注了滿腔熱情，描繪了成吉思汗率諸將領統(tǒng)一各部的英雄業(yè)績。在廣闊的社會背景上展現(xiàn)出12﹑13世紀蒙古草原的歷史風貌，《青史演義》被譽為蒙古族的民族教科書。

　　尹湛納希的父親旺欽巴勒是成吉思汗的二十七代世孫，曾任卓索圖盟土默特右旗的協(xié)理臺吉，協(xié)助扎薩克主管軍務。鴉片戰(zhàn)爭期間，旺欽巴勒曾率蒙古騎兵出征，鎮(zhèn)守興城。旺欽巴勒執(zhí)意要寫一部《大元盛世青史演義》，因旗務冗繁，軍務緊急，僅寫至第八章。道光十九年（1839年），理藩院公文緊急詔其進京后，遂擱筆。尹湛納希秉承父志，傾一生心血，創(chuàng)作了這部演義編年體的長篇歷史小說。

　　在《青史演義》中，尹湛納希全方位地塑造了成吉思汗的英雄形象，著重表現(xiàn)了成吉思汗的雄才大略與文治武功。

　　“一人有勇一代雄，有智有謀萬代杰。”這是尹湛納希對自己先祖成吉思汗的至高評價。尹湛納希對成吉思汗佩服得五體投地，在《青史演義》一書中，他不肯直呼其名鐵木真，或成吉思汗，從一開始就尊稱其為——太祖。

　　為何耗費數(shù)十年光陰，傾心創(chuàng)作這部史詩巨作？尹湛納希在此書《初序·創(chuàng)作緣起》里談到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初衷。

　　首先，他為許多蒙古人對于本民族的歷史一竅不通深感痛惜。他慨嘆道：“對于開創(chuàng)元朝國基的成吉思汗之如何稱帝和如何去世以及他如何奔波六十六年創(chuàng)建天下，這些重大的事件，很多人至今一無所知，這難道不令人心痛嗎？”他認為，人者不知祖先，無異無根之木，無源之水，所以他要創(chuàng)作此書以期讓同胞知道自己祖先的光輝業(yè)績。

　　其次，尹湛納希認為蒙古民族之所以衰敗，是由于貪圖享受，隨意揮霍，好高騖遠，夢想成佛不成卻成了廢物仍不醒悟。一些被清廷封為王公、貝勒、貝子的人，“文不讀詩書，武不下校場”，與圣主成吉思汗的武功智慧相差甚遠。尹湛納希為此深表痛心，所以他要創(chuàng)作《青史演義》以振奮民族精神。

　　另外，促使尹湛納希創(chuàng)作《青史演義》的另一原因是，他認為過去的史學家所寫的蒙古史難言客觀，詆毀曲解比比皆是。比如硬說北方蒙古人命中注定只有八九十年天下，沒有一百年的運氣等。基于這些原因，身為成吉思汗子孫的他不能坐視不管，因此要創(chuàng)作此書以正視聽。

　　尹湛納希對成吉思汗無比愛戴，尤其面對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后列強入侵的慘淡現(xiàn)實，面對清政府的腐敗無能和對蒙古民族的抑制政策，面對山河破碎，多災多難的華夏帝國，尹湛納希期盼能出現(xiàn)一位像成吉思汗那樣的英明君主，再度開創(chuàng)一個令世人敬仰的“大元盛世”！

轉(zhuǎn)譯《紅樓夢》 書畫皆精通

　　除創(chuàng)作小說、詩詞外，尹湛納希還將《紅樓夢》《中庸》等漢文經(jīng)典，譯成蒙文，對漢蒙文化的交流做出了重大貢獻。而在翻譯過程中，尹湛納希也沉醉于《紅樓夢》這部奇書的經(jīng)久魅力中，為自己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噴涌的文思與豐富的營養(yǎng)。

　　尹湛納希對《紅樓夢》之所以如此鐘愛，因為他與曹雪芹出身相仿、遭際近似，雖來自不同民族，人生觀與世界觀卻驚人的一致。而且，他們是那個時代里，漢蒙兩族真正的曠世才子與文壇巨擘。尹湛納希對《紅樓夢》的推崇，正是對曹雪芹這位自己無緣得見的人生知己的惺惺相惜。

　　尹湛納希博學多才，琴棋書畫無一不通。他不僅文才卓越，還是一位富有天資的書畫家與音樂家。尹湛納希搜集了包括《五知齋琴譜》《林風閣琴譜》在內(nèi)的諸多古琴譜。他本人通音律，愛琴善彈，尤精蒙古族樂器雅托噶（又名蒙古箏），喜其自出一脈的宏亮音色。

　　尹湛納希自幼練國畫，山水人物、花鳥魚蟲，無不入畫。他的素描《北京圓明園景》，顯露出他深厚的繪畫根底；他的條幅國畫《梅雀圖》、《鴝鵒（qúyù，八哥）蘭花山石圖》等作品，立意深刻、構圖謹嚴、工筆運色、細入纖毫，是蒙古民族繪畫史上不可多得的珍品。

　　尹湛納希的繪畫作品多取材于現(xiàn)實生活。農(nóng)夫趕車、村叟閑談……皆可入畫。這使他的畫作洋溢著鮮活的鄉(xiāng)村氣息，跳躍著靈動的生命符號。

　　尹湛納希的書法師從柳公權，無論是蒙文、還是漢文，都寫得蒼勁有力、勁健如風。他留存于世的文稿如《五體合璧清文鑒》《青史演義》等，文美字秀，令人賞心悅目。

尹公雖已沒 后世有余情

　　尹湛納希故去后，他的作品流傳海外。這位命運多舛的偉大作家贏得了越來越多的世界聲譽，籌建尹湛納希紀念館也提到日程上來。

　　1985年5月，尹湛納希紀念館開始籌建。原北票民委主任太福生等人到北京、沈陽、呼和浩特等地搜集資料，復制展品。內(nèi)蒙古的曹都畢力格是《泣紅亭》的翻譯者，他從1956年10月到1986年10月，先后來北票6次，搜集了大量有關尹湛納希的文物資料，為尹湛納希紀念館獻出了不少珍貴資料和多種書刊。尹湛納希的旁系四代后裔寶昶，聽到建館的消息，心情無比激動，把收藏多年的尹湛納希青少年時代讀過的“四書五經(jīng)”和硯臺等12件文物獻給紀念館。80多歲的馬德才喇嘛，獻出一對帶茶托的茶杯，這一對茶杯就是尹湛納希死后，家人作為請喇嘛的費用送給活佛的。活佛傳給徒弟杭洪林喇嘛，杭喇嘛又傳給自己的徒弟馬德才喇嘛。

　　1986年10月21日，尹湛納希紀念館落成。匾額由烏蘭夫手書，高懸在紀念館門楣。

　　尹湛納希紀念館最初設在北票市下府蒙古族自治鄉(xiāng)的惠寧寺院內(nèi)，現(xiàn)移至北票市博物館內(nèi)。有一個單獨展廳，保存著大量尹湛納希的珍貴手稿、遺物和珍貴照片，北票市文化局副局長李秀華為收集這些文物，付出了巨大努力。

　　惠寧寺是尹湛納希祖輩的家廟，尹湛納希曾在這里求學問道，學習了藏文、梵文、佛教經(jīng)義。乾隆皇帝親自題寫的“惠寧寺”木匾一直保存到1947年。

　　忠信府原址已被淹沒在白石水庫下，目前還能看到的遺址，唯有“薈芳園”后山頂上的涼亭所在地。李秀華在自己的一篇游記中寫到：尹公生前常臨此亭，或獨自憑欄沉思品茶，或邀友把酒臨風，說古論今，對奕談詩。如今，人去亭毀，唯有后人仿制的石雕方桌安臥，雜草叢生，間有游人棄物少許。石桌北百十步是今人遷建的尹翁墓地，青磚壘砌，有石碑一通、有松、有柏，周邊是成片的人工杏林。

　　筆者曾于2010年冬、2011年夏，兩次途徑尹湛納希之墓。冬季的白石水庫時逢枯水期，“瘦水”綿長，若一條淡青的絲帶環(huán)繞于蒼茫峰嶺間。雖寒意蕭瑟，卻于靜謐的冬日里，川流著空濛的詩意。

　　尹湛納希的墓碑就立在長滿刺槐、荊條、山杏、酸棗的岸邊坡地上，俯瞰煙波浩渺的白石水庫，背倚少年求學的惠寧寺，也許，只有故園這一方秀美山川，才能撫慰一代大師的不朽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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