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有點甜
文/張福艷 編輯/雅賢
遼西春脖子長,眼里的綠還清淺,春天的行程已過半。太陽駕著金色的馬車從南半球往回轉,泥土、墻角、樹洞里睡著的小動物,在溫暖的洞穴里倏地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三月的心情變得柔軟如水。蟄蟲驚而出走,從稚拙到靈動,它們游走自如的時候,春天已變得色淡而味雋。我初嘗春天的滋味,是在一個村莊。柳色還只能遙看,被稱為春之胎毛的草們時隱時現。鄰家大伯指著門前的兩株樹說:“看,榆錢兒都撲愣翅了。”一個有品頭的春天走近,正是因為這句話。它讓我相信,春天在天空飛著,在大地里養(yǎng)著。在土豆的夢里,春天是滾圓滾圓的,在田垅里轱轆著;小蒜的心思被染綠時,它思忖春天是手牽手、團團坐的;在我的視野里,春天是杏花四月天,少了雨的滋潤,多了風的呢喃,在大遼西天與地之間,一場浩浩浩蕩蕩的花事,打開了春天的開關兒。
春天的味道最初來自嗅覺的沖擊。杏花在一個夜晚飄過河岸,河水的聲音熟悉而動聽,一條大河用它自己的語言訴說著自由。一種久違的氣息牽引走到杏林深處,樹上千枝競發(fā),樹下已經落英點點。再次邂逅杏花,是在回鄉(xiāng)下老家的路上。因為修路的緣故,班車繞道而行,山道蜿蜒,顛簸而行,卻讓我有機會一睹杏花的綿延盛況。在山的懷抱里,在崖的峭壁里,杏花獨自撐起遼西山川。據說朝陽是全國著名的四大仁用杏產地之一,我一直疑惑300多萬畝杏林生長在何方,原來它們就低調地藏在溝溝岔岔、地角山坡,房前屋后。平日里它們被山色淹沒,連山川自己都記不清懷里有多少樹木。只有在無遮攔的早春,杏樹醒目地舉起花瓣兒,響亮地回答說:我在,我一直在這里。一坡杏花自成一片,或與松樹交映,似雪如夢,在天與地間寫意成詩。遠望遍野杏花,我嗅不到它的氣息,但它帶給我的感覺是純正的、微甜,絲絲縷縷,綿而不絕。甜是一種微妙的味覺,舌尖能品到,五官也能觸摸到,太濃了容易讓人起膩,太淡了容易摟不住心,恰到好處的感覺,如眉眼里淡淡的歡喜。春從高處來,春從低處發(fā),春在河邊走,春在陽處留,這些我都沒怎么在意。人到中年的時候,同樣為一樹花一簇葉一株草驚喜時,更注重尋找春天的內在。春天一定有它的內核,像醒來的土豆,抹掉一層芽還會冒出一層芽,那些小芽星星狀,釋放源源不斷的生命正能量。杏樹是用所有的力氣推出一樹花的。一位看山的大叔告訴我,山杏十年有八年都是豐收的,盡管花開時節(jié),天氣陰晴不定,冷暖無常,清明前后的一場霜凍嚴重地影響杏樹作果。從7月謝果,到老秋落葉,它用幾個月的時間來修復自己。即使飽受摧殘,杏樹年年花開如初。這些都是我不能從那些柔弱的杏花里看到的,杏花香自苦寒,白里透紅的杏花花蕊上附著春天的靈魂,隨風一起飛。所以,品味春天時,應你閉上眼睛時,陶醉并擁著甜香入夢。
舌尖上的春天清淡而味長。“三月三,苣荬菜鉆天。”明明是從地里探出頭來,卻偏說鉆天,是語言的氣勢,也詮釋著春天里萬物生長的不可抵擋。春天像新竹一樣,是一節(jié)一節(jié)拔出地面的。春天的味道最先在舌尖上,新拱出土的野菜,還未拱出土的花根菜根,都滿含著處子般的新鮮。野生的菜蔬實在是上天的恩賜,它不需要人的耕種,但它散落在山間地頭的某個地方,需要細心的尋找。小時候,總喜歡拿著剜刀上山,做好挖的準備。挖到苦麻菜、車轱轆菜放進筐里做豬草,挖到杏樹和向日葵就用泥土將根攥成團,帶回家移栽。一種野菜叫羊媽媽,在春天里先拱土,也像蒲公英一樣開黃花,掐一下它的嫩葉,還會流出牛奶一樣的白汁,放進嘴里嚼,清甜爽口,唇齒余香。還有一種難忘的滋味源自甜根,其實它不叫甜根,是我們自己取的名,據說是打碗花的根。在土質松的壩沿上,打碗花的莖葉還沒露頭,我們用剜刀使勁挖,挖出一段段脆而白嫩的根,盡管挖斷了,并不影響放在嘴里咂。味道多少有點甜,但不敢多吃,因為打碗花的秧苗叫苦苗子,豬吃少了可以敗火,吃多了就會中毒。春天是漿汁鼓脹的季節(jié),那一點點微妙的甜味可能來自根里淀粉的轉化,只有在如此清淡的年月里,我們的味覺才如此敏感,春天最初的味道來自泥土,泥土能給人原汁的味道和一點點甜的想往。
苦麻菜、婆婆丁、苣荬菜都清熱敗火,苦麻菜一個勁地苦,苦得讓人皺眉頭,婆婆丁比較隨合,苦中透著甜香,苣荬菜則苦甜參半,微苦中透著清香。車轱轆菜、刺菜和小掃帚苗只能嫩的時候吃,豬毛菜和硯菜焯水后可以揣面貼大餅子,可以做疙瘩湯,怎么吃、吃多少都行,但灰灰菜、螞蚱菜吃多了會浮腫。榆樹錢兒、楊樹狗兒都是春天的菜肴,榆樹皮也可以碾成面摻進做高粱面里做饸饹條。這些經驗之談緣自父母親和身邊人的親身經歷。饑餓的1960年,凈籽(純糧食做)的餅子會讓人眼睛放出光芒。全家人斷糧數日,僅靠曬干的地瓜秧子度命, 7歲的男孩已經餓得連上學的力氣都沒了,就試著去后院的三奶家去討干糧。三奶下炕掀鍋,孩子的目光立刻被箅簾的僅有兩個餅子吸住。三奶的目光在兩個餅子之間游移,兩個餅子,兩種顏色,一個是凈籽的苞米面做,色澤金黃發(fā)亮,勾起孩子的饞蟲,忍不住咽下口水;一個是野菜團子和點面揉成,墨綠,絲絡相連,估計會難以下咽,但依然誘人。老奶奶拿起金黃色的餅子,掂量著,放下,又拿起菜色的餅子,猶豫了一下,又放下,最后,重新拿起黃色的餅子,掰了一半,遞給孩子。小男孩為了能吃飽飯而發(fā)奮念書,最終以成績優(yōu)異考上大學,后來做了一個級別不小的官。清明時節(jié)回家祭祖,打聽三奶,老人卻已作古。他找到三奶的安息處,跪在墳前,磕了三個響頭。此時杏花正打著苞米花大小的粉色花苞,風過無痕,心香浮動。在非常的年月,半個餅子被男孩子三口兩口就吞下了,他沒來得及品味,但純正的糧食原味甜香和人性中的悲憫與善良已經滲入每一個細胞里。 “楊樹剪了發(fā),榆樹穿褲衩”,樹葉和樹皮都成了代食的日子,寡淡如水,苦不堪言,在三奶手的搖擺之間,其實是把微甜的希望留給了孩子,我想那便是苦寒過后的春天的味道吧,就像初開的杏花,清爽,微甜,拂之即來,品之動容。
春天的味道不僅在舌尖上,更適合觸摸與寄托。當有一天,風兒軟了,春天的空氣里就飄滿了濃濃淡淡的鄉(xiāng)愁。一種那味道從心而發(fā)的,不請自來。13歲的時候,我外出讀書,妹妹經常去車站接我。7歲的小妹給我寫信說:“姐,每年杏花開的時候,你就回來了,今年的杏花都落了,你咋還不回來?”王維曾問來自故鄉(xiāng)的友人:“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把思鄉(xiāng)之情寄托在一株寒梅上,年幼的妹妹把思念灑在一片片杏花上,這樣的親情注定是走心的、甜絲絲的,讓我小心翼翼地揣著,幾十年過去,不因花開花謝而改變。
遼西的春天恬淡如杏花,迅忽如杏花。轉眼間,滿山盡放,照亮天空,又迅忽地消殞,軟香隨風。寫到這時,杏花快落透。 “到了立夏,樹就關門了。”母親說。樹怎么會關門呢?是楊樹的葉子長得足夠大了,相互之間掩映得不留一絲縫隙,從這一邊再也望不到那一邊了。喜歡這樣的語言,形象,切意,更愿意用這樣的話來為春天作結。在農人的眼里,榆錢長翅,楊樹關門,印證著他們對春天對日子的點點關注。春天清清淺淺,細細碎碎,道白非真白、言紅不若紅的杏花,只能衍生故事情節(jié),只有開始,看不見結局,如果我們不但著眼外界,更關注內心,透過繁華,卻發(fā)現春天多姿而多味,細品,有點甜。
